【其之一】

「…所以是從這個據點開始,直到這裡——」儘管動作細膩,但明眼人一看還是知道這是隻慣於拿刀持槍的手從地圖的一端指到另一端,流利的動作中看不出一絲疑惑:「怎麼了嗎、鍾會殿?」

 坐在桌對面的棕髮青年稍領首,瞇起的眼太細導致身著綠衣的青年看不清裡面的顏色。
「對於我的加入有什麼意見嗎、姜維殿?」

 身著綠錦的褐髮青年持杯的手稍停頓了下,然後用啜茶的動作掩飾了他的遲疑。

「…我只是很意外,鍾會殿居然會如此輕易的答應加入這次的計畫,謹此而已。」

「什麼意思?」

「鍾會殿跟我不一樣,沒有背負著什麼必要的使命或承諾,對目前的政權也沒有任何的不滿。就常理來說,沒有幫助我的必要,」名喚姜維的青年的眼微瞇的注視著茶杯裡的水,試圖在那搖晃不斷的淡綠中找到一絲平靜,也因此而錯過了棕髮青年灰色的瞳裡閃過的神色:「請別在意了,這非質疑,只是單純的好奇心而已。」

「……原來如此、那姜維殿也就把這當成我單純的想賭一把吧。」

 互相交換的笑容太過虛幻,令鍾會不自覺的回想起對方毫無猶豫的斬滅郭淮時的神情,看似應當般的笑成了八月寒、將所有人凍結於原地無法動彈。

 天水麒麟走過的路上撒滿了雪,殘留於上的足跡紅如入夏的扶桑。



【其之二】

 鍾會注視著姜維起身離去,流暢的舉止之間令人看不出身埋其心中的疑惑,站在一個最危險的巔峰拋出人生最後一次的豪賭。

 是啊、這是玩命哪。

 心裡雜亂的他因房內空氣有些污濁而點起了更香,隨之湧起的卻是往如檀香焚燒的氣味。他時常在姜維身旁嗅到的、彷彿意圖挽留什麼的味道。

 民間傳說人死之後魂魄會因生者的執著而在其身旁徘徊不去,如烈火燃燒後在空氣中殘留的燒焦氣味般的餘音樑繞。

 一直到一段時間之前,鍾會真的認為這只是未受過妥善教育的人民之間流傳的愚話而已。直到某日他聞到空氣中那足以令人狂咳的刺鼻氣味,直到他望入姜維的眼裡察覺裡面的那抹紅,直到他看見姜維手中緊握的綠繩。

 啊啊、原來是那抹紅。

 歸蜀的天水麒麟的眼中有著那名已故東吳都督的倒影,記憶刻得太深導致如今仍未被時光所抹滅。



【其之三】

 一段時間內姜維總無法注視火焰那亮麗的色澤、總令他思起故人的光彩燦爛得將人眼燻得疼痛。

 他將手伸入火,期待的是過燙的灼熱將自己從思念的深淵中刺醒,卻在開眼之際看見赤紅如以往般自他的血肉間穿過,無形體的光熱搔在肌膚上只餘留如今殘忍的溫柔。

 猶如那人故在時一樣的溫度,烈火中天水的麒麟兒彷彿可以看見那張再也不存在的面容。

 輕喚其名的聲柔和異常。

 姜伯約的眼裡容不下職責外的任何事物,唯一破壞這定律的唯有陸伯言。一人是歸順蜀漢的降將另一則是東吳的都督,看似如此的不配卻又恰似得讓人無從說起。

『我們很相似,不是嗎?』

 記憶中的人笑著用沒握劍的手輕觸下姜維的臉,火焰從指尖傳到對方那稍嫌冰冷的顏卻沒燒著什麼、除了顆向來不被觸動的心。或許是因為這才令向來固守成規的人接受了陸伯言這不被邀請的入侵者,允許對方佔據己心思奪走緊收住的冷靜、將早不再被允許動搖的人軟化為指尖的溫柔。

 凝視著無人的戰場,眼神又回歸淡漠的蜀武將如今早是行屍走肉,僵直的奉行恩師所托付的最後交代只因責任感所驅。

 很相似、嗎?

 戰袍不再翠綠之人麻木的想,微開的唇早遺忘該如何張合,仍滯留在嘴角的紅帶了鹹澀的腥。

 只要有你就夠了,我只要有你在身邊就足夠了。

 日落之際明亮的炎無中生有的燃起,無知覺中姜維伸手將光熱湧入懷,只見被抱擁的焰緩緩的幻化為人型卻又在容顏清晰之際熄滅。

 伯言、伯言…伯言………

 名喚姜伯約的人闔上眼,呼喚著那不再歸來的人名渴望其能入夢。



【其之四】

 你給我的這是什麼評價?

 油燒出的光下棕髮的青年略帶惱怒的問,壓在手下的是卷墨水已乾的書冊。

 然非非常之人亦不能用也,我覺得這是稱讚啊。個子以年齡來說稍嫌嬌小的青年笑著反問,然後只見棕髮青年氣憤的扭過頭不肯再出聲。

 然而數個時辰過後、當栗色髮的嬌小青年自浮浮沈沈的睡眠中清醒時,臥於其旁的正是那賭氣不與他講話的人。他無奈的輕笑並將手撫上對方的頰,指在髮中輕巧的滑過,動作靈敏得讓人聯想不起對方在戰場上染滿血的身影和不符合其童顏的冷冽。

 士季。他輕喚看似睡眠中的人的字,然後在望見於那人耳尖的赤時柔笑出聲。士季,你睡了嗎?

 你這麼吵誰睡得著?

 睜開眼的人挑眉作勢要起身然後立刻被壓回床上,一頭沒被綁起的髮凌亂的散落在枕和被之間。他瞇起眼聽著對方喚著他的字、一聲接著一聲,直到那嗓音化為不再有的現實將仍舊活著的人墮回現實間提醒他對方已不在的事實。

 夜下缺少了一人的床鋪特別冷清,月色下的赤裸雙足冰涼得如浸於止水中。名喚鍾士季的人抬起頭,只見月下那被銀光撒落的人影在憶中的一角如碎裂的星般閃爍。



【其之五】

 鍾士季不曾承認自己想過,但他的確是想了,想那曾經說過會永遠陪在他身旁卻失約的人,想念那人栗色的瞳和一頭削短的亮褐色髮。

 士季、士季、士季。

 來自記憶中、已不存在的呼喊不斷撞擊著鼓膜。

 所以他接下了姜維私下遞出的提議,即使早在承諾出口之前,受過英才教育之人就已猜到這只會是場不成功的騷動。

 他只是需要做些什麼,在孤獨吞蝕理智並將己逼入瘋狂之前,在傷憂取代空虛之際。

 站在曾是蜀漢之地的他凝望著空,想像著光撒在那人銀白的盔甲上時的金黃。對方笑著無視他的抗議將他扛起時的臉上的神情柔和得絢爛。那天的空白得好亮、光絢麗到令人無法看清面前的景色。

 真正睜開眼時他已經是單身一人,冬陽撒在他身上卻沒驅逐那刺骨的寒冷或止住他眼中那不斷滾出的水。

 名喚夏侯仲權的人將他從孤獨中拉出卻忘了在離去時將他一並帶走。

 時間給了他們相遇的機會,時間給了他無法抹滅的回憶,但也是時間在驕傲的他得以卸下心防說出任何挽留之言之前、將那人從他身旁不歸還的奪去。

 他趕來時早就太遲,等待他的只有曾伴隨其的數件物品、零零碎碎的等待被拋棄的時光。

 抱著那銀灰的頭盔,那之前總被他奚落為無需要的遺物,昔日的英才只覺得自己會無視以往高傲的大哭出聲。

 可是他沒哭,因為他早就哭不出來了。



【其之六】

 記憶中那已故之人的笑顏是如此的燦爛,但在追想中又是如此的灰冷,如夏之日冬之夜般的遙遠漫長。

 你真的要棄我而去嗎?他焦急、幾近懇求般的追問:你當真要隨姜維殿一同去蜀嗎?

 他面前的銀鎧青年只是困惑的笑著,對他說我必須去啊,士季,現在的伯約必須有人陪他。

 失去了內心的炎的天水麒麟身旁燒著不滅的火,而那焰在模糊的視野中化成了血,一點一點的撒在不再被使用的銀白盔甲上。

 士季、士季、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士季。

 說謊,說謊,說謊。

 從不說謊的夏侯仲權唯一說的謊卻是最真實的謊。

 亡者的灰化為戰場上的呼喊聲,一次又一次的在耳膜旁鼓動著只有生者才聽得見的死者謊言。

 架在頸上的劍傳來金屬的冰冷感。就像得知那人離他而去的那天,鐘會嘲弄的想,刻意忽略仍鑲在其眼中的淚。

『即使沒有我的話,士季也會好好活著的吧?』

 平時眷戀的亡者笑容在記憶中既然是如此的殘忍。夏侯仲權的無心話語像破碎的劍,將倖存的心刺得遍體鱗傷只留下滿地無用的追思。

 鐘會閉上眼,不願再聽入什麼,包括來自他心底的哭聲。



【其之七】

 被好奇心驅使的人曾經問過這宛如困獸之鬥的用意在何。他其實不應當問的,畢竟在這敏感時間上不論他倆有上任何的交流都有可能被牽扯,更何況是處境特別艱難的他.身為故蜀的君王的人。

 而姜伯約只是凝視他許久後、神情淡漠的的答,成功不過是拖延他追伯言而去的一種方式而已。

 他的眸中少了溫暖只剩五月的霜寒,冷得猶如八月雪般的令人不忍再多看一眼。

 ——心如止水。

 『那已非靜止,而是一灘死水了,伯約。』被眾人喚蜀後主的人說,一雙不曾全睜的眼瞇如無笑意的彎月。

 『您也一樣啊,陛下。』姜伯約笑著但話並不曾出口。

 獨有帶著傷的人了解另一人的痛,也因知曉而刻意的從最敏感的部份繞開。

 劉禪後來說,語氣很輕很輕以致於無人聽見:伯約,這真是最要不得的尋死啊,不論是為了信念或情感。

 他是可以勸解的,但後被稱做安樂公的人並沒有,只因他知道此舉無疑是在熱鍋上灑水,除了灼傷人的蒸汽外什麼都得不到。

 對不起哪,伯約。因為我的父王和你的師父的關係,而將你推上了不容許失足的獨木橋。

 劉後主在接到不應知曉的消息後說,笑容很柔和但帶了歉意,濃濃的、對因他而死的人才有的歉意。


 手中大把大把的菊散著淡淡的香氣,眾人口中的潔映在劉禪灰色的瞳中卻白得如枯骨。

「是要供在哪的嗎,安樂公殿?」送上花的僕人隨口問,然後在能多補上幾句前就被隨從們給噤聲。

「是啊,」被喚了舊臣聽在耳裡皆皺眉的號的人只是笑著答應,語氣清淡得如此非要事般:「給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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