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時的夢魘,是慣用的字句如冰雹般在地面碎裂的聲響。
 一隻即使到此時、也柔軟得不似曾上過戰場的手輕撫過剛直的面容,音剛提起即擲下,落入空氣中如降到冰點以下的冷澈。
 我說我會等你,一直一直等你。
 滑下臉頰的淚滴脫離固體前即蒸發。
 為什麼沒有回來呢?為什麼你失約了呢?
 承裝液體的玻璃因瞬間的體積暴增而崩潰。

 路德維希從夢中驚醒,窗外的月光潔白得如其之後會在西伯利亞看到的雪,魔幻且不真實。
 歌聲從總是被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庭院傳來,他認出那是戰前幾年才完成的清唱劇,早死去的語言發出的音清脆得響亮。

 有什麼、與腦海裡早不復還的殘缺影像,與現實緩緩的交錯。

 

O Fortuna velut luna statu variabilis,
semper crescis aut decrescis
(哦命運,如月般變化無常盈虛交替)


 

 已故帝國殘存的子孫,繼承了所有的美與藝卻獨缺了軍事武力天分,與蔚藍的地中海相依的半島國家兄弟之一,此時身上穿著的、路德維希不曾見過的白色袍子正隨著看不見的風輕輕的擺動。
「你聽見了嗎?」
 他抬起頭,只見那個人的笑容與撒落的月光一同在朦朧的夜色下眩目得奪人。
 女神。
 死去已久的記憶呼喊,透過蔚藍的雙眼他只見那人對自己伸出這麼多年來依然光潔的雙手、藝術家般的雙手。
 與平時不同的豔麗笑容。
「不可以再離開我了喔,就算是一步也不可以。」
 本該開口質問為何對方此時會在這裡及那近乎語無倫次的非問答句,但此刻似乎全遺忘了。
 注意力全被絢麗但易碎的笑容引走,雙腿不聽使喚的、著魔般的走到那人面前握住那雙向他伸出的手。
 儘管已經是逐漸暖和的春天,寬大的手掌碰觸到的肌膚卻仍冰冷得厲害。
 應當是之前的大戰才初次見面的容顏,此時在月下彷彿多了不該有的、以千百年為單位累積下來的熟悉感。
 手隨著不知從何處湧出的記憶游移至對方的下顎,拇指輕擦過那因寒冷而稍無血色的下唇,然後感覺到牽動唇角的肌肉緩慢勾起。
 分明是相識不久的人,此刻感覺卻清晰得模糊。
 本當是早該熟諳的顏,在皎潔的月光下居然陌生得令人背脊發寒,一雙棕色的眼眸被非真實的銀白染色。
 他看起來活像從畫像中活生生走出的夢魘。

「菲力西亞諾!!」

 時間彷彿被敲掉了一塊,撞擊聲不大卻足以在耳殼內嗡嗡作響。
 異樣的色彩瞬間從眼瞳中消退而將眸色空了太多的白。路德維希重新端詳著那張如此令他迷惑的顏,前刻有的邪魅神情早不復見,有的只剩他熟悉的、那看似什麼都不注重、或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
「ヴェ?路德維希?為什麼?」
 感覺到依自己的身材來看,實在是過大了的外套重重的落到自己的肩上,此時不應出現在這的人笑著發出疑惑的音。
 為什麼?是指因為什麼才這樣做還是為什麼他會在這裡或是——因詞窮而不知該如何作答的困窘湧上,多到足以令路德維希胡亂的用對方今晚在這裡過夜的命令句混淆過去。
 那人輕笑了下,不知是否角度的關係,路德維希看不見他微睜的眼裡應有的光澤。
「知道了,隊長。」
 強歡顏笑般的色澤。
 就那麼一瞬間內、那個人與消滅記憶中的身影突然重疊。一個小小的、穿著女僕服飾的身影,一個在他將離去前,哭著說會等他的身影,一個不知為何、異常懷念的身影。
 可是這記憶,究竟是從哪裡…
 路德維希用力搖晃了下頭,過多不屬於自己的思考令他大腦發痛。
 是月的關係,一定是月的關係。
 唯有人會在月下發狂。

 

Cum sit enim proprium viro sapienti
supra petram ponere sedem fundamenti,
(智者於磐石上紮穩根基)


 

 在對方墜落之前緊抓住那雙手。
 分明是如此簡單的事,此時此刻卻困難得如舀乾萊茵河。

「哪、路德維希先生不覺得奇怪嗎?」
 那名同他們結盟的東方人若有所思的說,懷抱中鋒利的刀靜收在做工精美的鞘裡。
「什麼?」將頭從厚厚的一疊戰況報告中抬起,近日承受的壓力可能比以往還要大的人問,至於到底有沒有理解對方的主題在啥則是其次,他至如今仍是搞不懂這遠東人說話向來不直切重點的個性。
「菲力西亞諾君。」
 叫做本田菊的東洋人答,很難得的用手指向儘管籠罩在戰火之下,逢此季節花朵仍舊盛開的庭院。
 被喚名的人正立於櫻桃樹下,也許是靜止不動太久或許是風曾吹過,其肩上髮上全被白皙的花瓣覆蓋,以致於在房內的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最近微笑的時候,感覺並沒有真的在笑。」
 是這樣的嗎?
 正要張口反駁時風突然刮起,狂亂的櫻雨中路德維希只捕捉得到那人勾起的嘴角及如月般瞇起的雙眼。
 本應同自己的臉般熟悉的表情,此時卻似乎都不一樣了。
 不再純淨無瑕的的笑容。
 不再能被理解的人。

 分明是暖和的春,此刻感覺卻比冬還要冷。
 就同那之後於偏遠東北方遇見的、不同於習慣的銀白世界般,冷得徹骨。

 

stultus ego comparor fluvio labenti,
(而我這愚人則如那溪流)


 

 呼出的空氣立刻結成了白霧,風雪強得連睜開眼都被嫌刺痛,長長的眼睫毛被碎雪染成了異色。
 路德維希向眼前那無色伸出手,這感覺太不真實,太像他殘缺記憶裡的那片鮮紅。
「真是辛苦啊,路德維希君,你看起來像是被迫做了什麼不擅長的事呢。」
 與刺骨寒風不搭調的稚嫩嗓音將路德維希喚回現實。來人話語中的有禮令他想起自己那遠東盟友,試圖表現好意時又築起高高的城牆。
「和不習慣的事物比起來,路德維希君似乎更偏好能被掌握的事情吧?遺憾的是,人生畢竟不是這個樣子的呢。」手持水管、有著一頭白金髮色的高大青年笑著說,背後隨著暴風雪出現的冬將軍將氣溫降得更低,「我看到了喔。」
「你在說什麼?」
 總是面帶笑容的青年聞言瞇起了那雙淡藍色的眼,頸上的圍巾被風吹得凌亂。
「你的眼裡,有易碎的東西,脆弱得輕輕一碰就會四分五裂。」
 易碎物。
 那棕色的人突然就這樣浮現在他腦海裡,但不是他所熟悉的,而是之前在月下的、在盛開櫻桃樹下的、那笑容彷彿變質的身影。
「真可惜,我本來想解釋更多的,不過我那位頂頭上司似乎不這麼允許啊。」嘴角勾出含意如謎的笑,青年朝著路德維希的方向舉起水管,只見其身後的冬將軍朝空升起,往大地撒落一片的銀,「那剩下的,就請容許我留到擊敗你後再講吧。」

 那是場慘敗。受到冬將軍庇佑的青年終究在付出重大傷亡的代價之時,將他給逐出了那嚴寒北國。
 由於撤退時太過匆促,青年始終沒能說完他當時想說的話,但路德維希並不想追究太多,畢竟伊凡.布拉金斯基在眾人的眼中始終是個謎,不論是對其敵人或朋友都是如此。

 

sub eodem tramite nunquam permanenti.
(曲折艱辛永無安息停留)


 

 軍靴鞋跟撞擊地面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在難得陰暗的長廊裡迴響。路德維希抬起頭,望向眼前年代久遠、似乎一望無盡的的迴廊。也許是因為黃昏將近的關係,原本該微微發光的盡頭此時看起來卻灰暗得連一線明亮都勾畫不出。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說實話當事人已經不記得了。
 在敗給那龐大北國後,他花在出門散心的時間就越來越多,只是平時都會維持在自家境內的他,這次居然不知不覺的走到那人家了,而他居然在心裡暗自的慶幸房子的主人並沒有像以往一樣的在他抵達之前就出來迎接。
 過去的這數個月內,思考關於那人的事情變得困難,就和看著那張笑臉卻不去注意笑容後的模糊感和來自自己腦海的殘破記憶般、是想佯裝無知卻終得正視的什麼?現實?
 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太多的思惟需要面對,該做的事情太多但現在的他偏缺少了時間與心力。
 路德維希深吸了口氣,疼痛的肺部提醒了他近來壓力太多的事實。
 那個時候、那個北國青年想要講的話究竟是…

「你來這裡做什麼,混帳傢伙?」
 突然響起的低沈嗓音不是房子主人。
 路德維希迅速的轉過身只迎上那並不陌生的金屬撞擊聲。他將視線往下移,槍口後方一雙碧綠的眼冰冷得如被不應有的霜覆蓋的葡萄園。
「這是什麼意思?」
「我告訴你不要靠近我那笨蛋弟弟的。」有著張雖冷淡、卻完全不輸自己弟弟的美貌容顏的褐髮青年說,扣著板機的手指粗糙得看得出他平日花在大地的時間絕對多於準備廝殺,「那蠢蛋已經開始失控了,你這馬鈴薯頭是看不出來嗎混帳?」
 雖然之間隔著明顯的差距,但此刻的青年的嗓音卻瞬間令路德維希想起他口中的弟弟,那個最近越來越不能被理解的、被情感驅動的次數遠超越戰場上實用數的人。
 看得出來嗎?之前不曾出來的、累積許久的沮喪突然敲了門。
「我怎麼可能看得出來?我連那傢伙現在在想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他是準備好要舉起白旗還是什麼?」
「不要把菲力西亞諾看得那麼簡單,你這腦袋裡除了馬鈴薯之外什麼都沒有的混帳。」
 青年口中的尖酸令路德維希皺起眉。
「從以前就想問了,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為什麼我討厭你需要理由?光是看到你那張臉就讓我想吐。」青年挑眉。「『他已經忘了就不要逼他想起』、『早點忘了他對任何人都好』、『一切都重新來過了所以不要再提起過去』;因為你這混帳,我被迫留在北方陪那愛哭鬼多久你知道嗎?!」
 ——欲言卻止的神情,兄長的、羅迪利比的、伊莉莎白的、法蘭西斯的、安東尼奧的,全部都與面前的青年的情緒重疊。
 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究竟是在隱瞞著他什麼?
「這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
「菲力西亞諾從不會失去重要的事物多於一次,而你這混帳馬鈴薯——」
 古老的木門被開啟時發出的吱嘎聲制止住青年接下來的話語。
 如果時間能再早一些,路德維希應該可以從面前這個可能不是毫無來由厭惡他的青年口中得到遲來的警告,就和幾年前羅迪利比在聽聞其與這對兄弟結盟時,想說出口卻只能藉琴聲發洩的、莫名的憤怒與擔憂與不安一致。
 如果能再早一點的話,應該是可以的。

「啊,哥哥和路德維希都在這裡呢,真是湊巧啊。」
 輕快的語氣。
 輕快得套用在此時說話的人身上反而不對勁的情緒,就同月那從未見光的背般、皎潔中帶著陰影。
 路德維希和青年轉過身,直到前刻都是兩人話題的人笑吟吟背向夕陽最後的一抹光輝的立於門口,手裡抱著束早過盛開期、即將枯萎的玫瑰。
「這什麼蠢話啊笨弟弟,混帳你剛剛是跑到哪去了我都找不到人!還有這花是怎麼回事啊你這傢伙!」
「很漂亮啊,難道哥哥不這樣覺得嗎?」
 完全不覺得在此時此刻帶著束生命將盡的花有多麼不妥的人笑著反問,然後冷不妨的奔入身高其實差不多的青年懷中,其用力度令青年忍不住多罵了幾聲混帳並重重的敲了對方頭一記。
 一瞬間內路德維希看見了,平時在青年碧玉般眼裡看不見的那抹寵膩與刺痛。
 他突然領悟到為什麼那個人對眼前這叫羅維諾的青年如此的重要。那人是弟弟、是家人、是唯一殘存的直系血親。就和自己對其兄而言,也是無可替代的人一般。
 雖然那個人對青年而言,無異也是最刺眼的存在。

 1943年,那名青年在阿爾佛列瓊斯和亞瑟柯克蘭的猛攻下被迫投降,在那之前先把這個自己最擔心的人推離了戰場。
 同一時間,路德維希親眼目睹被自己緊抱在懷中、仍掙扎不已的人的雙眸色澤由深棕轉成混濁。

 

michi mesto parcite,
(請傾聽我的悲傷)


 

 路德維希並不是第一次認為自己的上司是個瘋子,想當然爾也不會是第一次懷疑過會和自己上司成立同盟的那人的上司也是個瘋子。
 將在那人的兄長所屬的南方被佔領且投降後就將立刻成立的、沒有共和的共和名銜強套在那人的身上,除了瘋子外還有誰做得出這種事情。
 有好幾次,路德維希撞見那人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咳血,眼淚隨著笑容滑落構成了不協調的畫面。
 對狂熱的上司而言,數萬人的死並算不上什麼。
 對他們而言,卻是等同於肢體切割的痛。
 他們、是國家。
 只要是對人民做出的任何傷害,都會直接影響到他,而這包含了在無理之下成立的傀儡政府。

 路德維希推開房門,只見那人站在難得整理的床旁望向窗外。
 自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
 天氣早已轉冷,敞開的窗下被枯乾的落葉蓋滿,鳥兒們紛紛換上豐厚的羽絨往南飛去,在森林裡奔馳的動物找尋著得以休息之處。
 但對眼前這其實相當倚賴其兄長的人而言,時間卻像被凍結的沙漏般不曾流動。
 這些日子下來,路德維希總覺得自己像墜入了流沙,每次見到這個叫菲力西亞諾的人就會多下陷幾寸。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早就不侷限在那顆褐色的腦袋裡是想著什麼東西。
「菲力西亞諾。」他喚了對方的名,莫名的慶幸一些應有的光輝歸回至那雙深褐色的眼裡。「你會恨我嗎?」
 那人搖了下頭,自左耳際衍生出的捲翹細髮晃動得厲害。雖然笑容安祥得令人感到不妥,但穿著的那件藏青色軍服上沒能擦掉的新鮮血跡還是洩漏了其之前才又咳血的事實。
 ——血的滋味和白皙長頸的觸感。
 突然闖入腦海的思考並沒讓路德維希那張俊臉刷白,卻足以令他無法思考的凝望著那張轉向他的臉。
 既陌生又懷念的笑臉。
「如果能一直待在路德維希的身邊,那不是很好嗎?」
 分明是在微笑卻像哭泣的臉。
『我會等你的,一定要再見面喔。一定的!一定唷!』
 模糊記憶中那個年幼的孩子說,含淚的雙眼不知為何的與面前應當不是那人的人重疊。
 突然湧上的頭痛逼得路德維希不得不閉上眼。
 那幅畫,那張他藏在閣樓裡已久、以致色澤皆剝落的油彩,早已剝落的顏料像時光倒流似的拼湊在一起,組成了張模糊且清晰的、熟悉的睡顏。
 在被毆吐血前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臉,在失去意識前刻試圖憶起的容。
 之後的一切都是黑暗,無盡的黑暗。在無色無光的世界中他不斷的聽見呼喚他的聲音,只是不論是聲或名他都無法記起。
 記憶中那第一束光是混濁且無生氣的,連裝飾在床旁的花束皆在花瓶裡死寂的展放。
 看著床旁那一臉擔憂的銀髮青年的他出聲詢問對方和自己的身分,只見青年一雙石榴色的瞳因驚愕睜大,好一陣子才能回應出聲。
『我是你哥哥吉爾伯特,你——』
 他伸出手觸碰自己的額卻只感覺得到繃帶的質感,顯然是對這陌生的觸感和對方的反應感到疑惑的稍偏了下頭卻被刺痛感逼回原處。下一刻、自稱是他哥哥的青年猛然的抱緊他、把頭埋入他的胸口,看不見的水光滑過被銀髮遮蓋的臉頰。
『…你是路德維希,我的弟弟,我的威斯特。』
 是嗎…是這樣的嗎…哥哥……?
 為什麼、好像遺忘了什麼東西、重要的東西?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被繃帶緊裹住的頭好痛,滾下的眼淚好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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