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滿是鐵鏽的味道。

  已成是非之地的關原大地被殺戮與哀號填滿,異色染上砂滲入長不出草的黃土,破碎的盔甲與損毀的刀箭等撒落遍地。

  名喚石田三成的人神色恍惚的抬起頭,一抹染上他銀白的髮的殷紅遮蓋了他的視線,望眼之間幾乎不見生靈的戰場彷彿下起了血雨,一滴又一滴的惹人心慌。

  最後一個望見他的足輕此時正撇見三途之川的河水色彩,但揮刀之人卻早已遺忘死者之面容。

  不重要之物、消失掉就好了。





  透徹無暇的碧色眸子裡一直都只映著那個人的身影,一個顯然成為共同記憶之人的、為了大義而犯下不義之罪的人。

  …家康、家康!家康———

  嘶吼至沙啞的嗓吶喊著被重複太多次,往如潮汐中被沖刷至岩岸的海浪般被重現的名字。那個大家於口頭上討論的、偶爾稱讚有時頌揚的名。官兵衛是這樣的、長曾我部是這樣的,就連刑部偶爾也在言談中提及那個名字。顯然根本就不知死活的金吾就更不用說。

  啊啊,金吾嗎?好像曾經有這個傢伙存在呢。在殘存的記憶片段裡只殘留他為了不傷刀的鋒利、直接用刀鞘打碎了那個色彩不起眼的鍋同時擊破了某個還在顫抖的頭的觸感。飛濺出的腦漿白中帶紅、撒在土上卻缺少了理應存在的新奇感。

  斬落了什麼或殺戮為何物,都早已不再是應注目的重心。

  白衣白髮的人身子如失足般的傾倒,卻在體將落地之際拔刀揮滅所有在路徑上的愚蠢之徒。

  他的重點,永遠都只有一個而已。

  所以為什麼這些人還在無意義的妨礙他呢?





  曾喜歡過的記憶像被深深的刻入骨骸中,即使強迫般的擦拭也無法除去,即使他已經盡了全身的氣力告訴自己對方並不值得被愛。

  ——好喜歡。那人的笑容,那人的一舉一動。從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如陽光般的氣味。

  那天之後他開始憎恨起所有的氣候,尤其是頭頂那無可迴避的豔陽,只因那毒辣的熱度總不斷的刺激他似乎已經過度脆弱的神經,每株射下的光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人已不屬於己。

  被背叛的傷很痛,但沒有比被捨棄的空虛還要令人惶恐,沒有比領悟到對方選擇的是口中的人民與大義、並非他時來要深刻的絕望。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被抱擁的感覺,殘留於手心的餘熱,親吻時加速的心跳,擁抱彼此後指尖仍存的餘溫。

  既然得不到那人的話,就讓所有人都得不到吧?

  如果那人可以如此輕易的奪走了自己的羈絆,那麼作為報復,他也可以奪走所有人與那人間的聯繫吧?誰也得不到。叫做德川家康的人,除了名為石田三成的人之外,誰也不能再靠近寸步,就連刑部和本多都不行。

  讓這世界墮回最起點的原始,添加之物不再倖存。

  然後、也許那人會發現,最愛其的人仍舊是他。

  只存在於過去的鬼魅從記憶中發出低吼聲將他喚回過度痛苦的現今,他才驚覺自己正立於滿是屍骸之地,手中的刀才又俐落的斬下另一個不知名之人的首。

  噴出的血液裡映出他的雙眼,那是除了一人之外、已經失去所有執著點的一對綠眸。

  ——好喜歡。真的真的好喜歡那人。為什麼那人不能也像他喜歡那人一樣、只喜歡他就好了呢?





  心不能輕易的給出去,因為給了就要不回來。

  過去的記憶撒在他和那人之間的路上,如沙中的破碎貝殼般刺得令人舉足不前,縱使將兩人拴在一起的是比繩索還粗的、喚做絆的枷鎖。

  那個人究竟是做了多久的思考或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決議脫離豐臣的,他不知道也不想懂。

  他不懂的。

  被眾人仰慕的手推至能與神共同起身的位置的什麼,他是不會懂的。

  因為在他的眼裡,那人只是家康而已,一直都只是家康而已。即使初次見面時他還是佐吉,對方也仍喚竹千代。

  給予了什麼換取了什麼。培育了什麼扼殺了什麼。承諾了什麼悔恨了什麼。

  被眾人擁載的權現往如實體的神話,看得見卻再也摸不透。

  ——還我、還我、把他還給我。

  給予了信任換取了友誼。培育了戀心扼殺了退路。承諾了永恆悔恨了付出。

  無法撤銷無法反悔。

  因為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喜歡那人,所以沒有否決的選項。





  曾屬於那人的房間並沒有動過,但也沒有因此而任其生塵。

  那人離去後奴僕們本想撤掉所有的擺飾,就連刑部也早下了指示,只是他在最後一刻喝止住了大家。

  從此那成了惟獨他能進入的房間,也是眾人找不到他時最想卻又因膽怯而不敢開啓之地。

  不斷的擦拭、排列又神經值的將一切擺設成往如那人仍於此長居。將那人的喜好、尤其是飲食等牢記在心,即使他內心早知那人不會回頭。

  他只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來欺騙自己已經脆弱不堪的精神面而已。

  ……這樣作又能得到什麼呢?

  四目交會時他讀見了藏在對方心底的疑問,但選擇用沈默代替回答。

  不用懂、不需要懂的。

  正如同他從沒詢問過刑部經手過什麼一樣,他從沒期望對方去理解過自己大腦裡的想法。

  只是每次、只是而已,不經意的看到官兵衛口帶抱怨的留在刑部身旁時,他總感覺得到自己那顆早已乾涸的心臟又傳來令人難以忍受的刺痛。

  只是這樣而已。

  他不會示弱、不會將自己過度想念那人的陪伴此事說出口,因為他不知道如何也不懂為何要說,因為有沒有說出來已經不再重要、畢竟那人已經不在他身旁,因為那個人此時正在東軍陣地等待他的到來、而非如秀吉大人仍在時般的與他並行,所以說或不說真的早就不再重要了。

  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一直只有———

  照在身上的陽光太過刺眼,逼得他直流著淚。





  他初陣之後,那人和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距離,理由什麼的卻從沒說清過。

  一開始的他並沒有太在意,直到身邊突然多出的空曠感太過明顯無法填補時,才怒氣沖沖的整大阪城追著那人跑——又在讓對方成功的呼喊某巨大下屬逃離多次後,忍無可忍的採取了夜半三更直闖那人寢房的方式堵人。

  也許他只是想知道而已,為何在他剛自戰場歸來時、仍會取來白布好輕拭去其頰上殘留的血漬的那人,居然在其後會如此刻意的迴避他,為何察覺後的自己並非如以往般一樣的無視而是憤怒。

  他追問了數人,大家都說時間尚未到,他不可能會懂。

  他真的不懂,不論是懷在那人心頭的還是自己正在想的。

  所以他沒想過為何他會主動用口封住那人意圖辯解的嘴,也不曾對那人的手撫上他赤裸的肌膚時異常滾燙的體溫起任何疑問。

  他只知道在接納的那刻,那人的的確確是屬於他的。

  只屬於他的。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他給的不多,卻是將所有他能給的都給了出去。

  因為那人是家康。

  因為那人曾經是竹千代。

  因為他曾經如此輕易的將自己埋在最深處的柔軟交給了那人。

  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

  ……這樣是不行的哪,三成!

  …那你告訴我,什麼才是可以的。

  他的心早就不存在了。從他第一次喜歡上那人的體溫時就不見了、離開了、一去不返了。

  那人離去時從沒想過自己帶走的不只秀吉大人的性命。

  過剩的記憶壓垮了理智之堤,手中的無名刀發出不安之聲卻無法再喚醒什麼,除了揮起再斬下外。





  他並不寂寞。

  至少被真田、刑部和長曾我部等人圍繞時,他沒有感到寂寞過。

  這個被稱作西軍的地方充滿了他不懂、卻不討厭的人,就連豪邁過頭的島津和立花相處下來都不曾讓他困擾過。只是偶爾、真的只是偶爾而已,即使周圍的空氣被吵雜的人聲填滿,他卻覺得自己快要被莫名的不安與孤獨給逼得窒息。

  他不需要朋友,他空虛的世界裡不需要任何人。

  這是他一直告訴自己的。

  然而面對自認是那人朋友的、奧州的將領時,他卻還是無法克制住自己的喊出了真心話。

  不需要。

  他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

  他的世界,只要有家康,和要殺掉他的自己就好了。

  而阻擋在他與那人之間的,不論是誰都得死。





  有什麼熱熱的濺在他的臉上,但石田三成已經搞不懂那究竟是血還是淚。

  他只知道自己正捧著他最愛的人的首級,而且對方的眼除了自己之外、已不再會注視他人。

  能如此笑著呼喚他的名字的此刻往如夢般,懷中的溫度正逐漸的流失但仍如此的溫暖,猶如靜止的記憶中的一般。

  ——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

  東西軍間的恩怨情仇、敗者應得的處置、事後戰場的收拾等,全都已經和他無關。如果一切終將結束,那至少現在他仍能擁有那人。

  即使只有片刻也好。

  …家康、家康、家康——

  緊緊的抱住那人仍殘有餘溫的頭顱,在如此喧譁的戰場上他只聽得見自己的笑聲。

  是那人曾說過、最喜歡的聲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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