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五 惇遼 對飲】

 你喜歡他的爽直,不管大事小事重要之事不重要瑣碎,他總是說了就算不同意就厭惡到底。你喜歡他說話時爽朗的笑聲,和他在戰場上俐落的手段不無兩樣,他總是說了就算做了就不否認,除非面前的對象是你:你看見他在河畔採花,最樸素最鮮豔的總是給你的;你知道他一早去市集採購,回來的鮮物永遠都是你第一;你聽聞他向酒販討那著名的白沙液,想也知道是夜間與你對飲用的;雖然他總是會不以為然的大聲嚷嚷否認此事。

 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真正瞭解他的人認為他是個好男人。最常捉弄他的那隻紫蝶雖然口中總嚷嚷著他比其他人都還要來得年長,但其實也只是因為他比較嚴肅罷了。他只不過是比較嚴肅而已。你時常這樣想著然後微笑,就和他會不時的臉紅然後彆扭的撇過頭佯裝沒這回事一般。

 你很喜歡他,就算一開始的他和你並不知曉此事。

 當年你初降曹操,第一望你入目的卻是在虎牢關之役中只見過一面的他。原本因呂布死亡而失去生存渴望的你茫然的看了他一眼,那嚴謹但清晰的獨眼卻如明鏡般反射你真正的面容,正和當日將黃龍鉤鐮刀重擊落地的目光一般。不想再讓自己失望,不願將後的自己會是如此頹廢,你重拾武器再度鍛鍊自己。

 他喚你文遠,不論你們是近是遠他的話語都一直沒改過。耳鬢廝磨之際,那喚你名的低沈嗓音招名之魂魄遠走,事後久久你都無法回神,只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在你耳邊說話,吐出的氣息在寒冷之冬夜結成白霧。

 你曾經只喚他夏侯將軍,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一個下午,你抱著一卷卷的公文入房,他腳旁正置著那罈白沙液,殘存的右眼望的卻不是那稀世美物。夏侯將軍,這是曹大人託我送來的文件。你說,而他在你將離開前刻喚住你:

『是將稱呼改成元讓的時候吧,文遠。』他這般道著。你是心跳忽掉一拍,傾前的身差點因未跨出的右足被門檻絆倒。不曾失足過的你嚇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帶點燻香的衣物提醒了你在他的臂彎,臉紅得像是抹了女人的脂粉。

 他不曾嘲笑你的,那夜他卻笑掉了半炷香,直笑到你滿面潮紅恨不得起身離開才打住。

 還是先享用這罈白沙液吧。他說,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從精打細算的小販挖到的寶。一開蓋只聞到如鮮花之香氣,液體浸於口齒間仍帶有濃濃的醉感,是不催人醉人以醉的美液。

 談著飲著,酒精催著你入眠。不願在他的面前表現軟弱,你也只是杯接杯的喝下去,直到他制止你為止。你笑著拋下那玉杯,腳步不穩的起身拾起外衣,他扶住你的身,搭在腰上的手溫熱得令人感到舒服。

 他愛你,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可又如何?終有一日這男人也會死亡,就和策赤兔奔馳的戰神一般,你還是必須站在那孤寂的荒原目送死者入土。即使先離去的人是你,你也不忍於看他悲傷的面容。罷了罷,就這樣的打住吧,如所有的過去般。

 你笑了,但你也哭了。

 他攙扶你的身走上城牆,月光下那獨眼的光輝明顯得如孤狼。他左手摟著你的腰,右手卻指向那明月,月光灑下如雪上之霜。

『若是你先走,我會對月暢飲整夜,醒後想念你一輩子。』他道。

 那一夜,你不曾歸房。只記得他的床鋪的堅實與他的體溫,清醒時你們的髮都亂得一塌糊塗,隨意扯落在地面的衣衫如窗外之落葉。

 他的體溫溫暖得讓人難以忘懷,即使年歲逝去歸來的只剩那具再也不會笑的肉體。

 你沒有哭。

 懷念那爽朗的笑聲,當夜的你重訪那以冷清的臥房,床下那塵封已久的白沙液仍舊靜靜的散發花朵的沁香。
 踏著月光,你和那白沙液到了他墳前。開了蓋,取了玉杯,你對墳暢飲直到酒罈淨空,直到你醉到再努力睜眼也只看得清一絲的明月。

 你想念他,你好想念他。這樣的想著,你沈沈睡去。

 不知是誰將醉倒的你帶回他的房間,清醒時他房內有的僅是他衣物上帶有的燻香。那清淡的檀木味讓你恍神了陣,直到一時半刻後那眼淚終於克制不住的流下。

 窗外的月仍明亮,你卻摀住眼不願再見它,那光線太刺眼你無法直視。

 鐘打四下已是卯時,你在他的床上沈沈睡著,懷念著永遠不可能再來的溫度。



【其之六 諸司馬 流星】

 有人曾說他吸引人的是那鷹視狼顧,這話你不會答覆也不得答覆。你愛的是他的倔強,好話不曾出口心軟不時自內心底層爬出。他很美,雖然依一名男子的標準正不合格。你摯愛他的髮他的清秀面容他的一切,縱使你們之間容納的不相同只在於差異。
 忘了是什時遇見他的,或許是在戰場,也可能是一個沒有人記得的角落。總之這早已不重要,因為你們除了敵人外不得是他人,任何一越矩皆是死門。
 只他在你眼中實在太美了,不論是長相或是智慧。

 這之後你他又會見了幾次。他一雙利眼打量你如石匠找尋石材,染工尋覓色澤,或只是普通的君王將相物色可用之才。你看著他,望入他的眼,自底層的底部尋出你渴求的熱情。每回談話過程你總渴望將他抱入懷,脫下他的冠帽撥開他的衣襟,奪過他的呼吸開始熱吻。
 不、你什麼都沒有做。

 接下來的數年,他開始無預警的出現在你門前。散心也好探訪也罷,所有言語在你他面前全成了藉口。你不願說的,可不斷出現的他有如闇黑中惡毒的私語,你的生活被打亂,記憶片片皆是他的剪影。
 你愛他的笑愛他的怒愛他的喜愛他的哀愛他的樂,你愛他頭頂的秀髮足上的趾頭,梳洗過後衣袍上淡淡的清香,唇角勾出的溫和陰冷。你愛他愛到所有一切,而他那一舉一動卻又不留痕跡的逼你說出、逼你說出。

 我愛你。當日,你這般的對他說。
 他柳眉一挑,羽扇輕揮掃出抹冷笑:「別開玩笑了,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麼可能愛你。」

 然後在同一夜,這名口說不愛你的男子在你的床上寬衣解帶,拋棄你他皆為有婦之夫的事實與你同享那雲雨之樂。你總愛他的髮,一頭總是藏在冠帽裡的青絲漆黑如墨,批散在頸旁連夜空都要愕然失色。你輕挑他的顎將你的唇覆上他的,任那黝黑銀河在指尖流動,手掌自頸端滑下直抵達根部。
 你忘了他是不誠實的,你也忘了你不能正直到多少。

 之後的你們斷了通訊,只知他成了魏的軍師,不偏不倚恰恰是你不希望看見的。你只再見過他幾次,自高牆上看去仍能見那冷豔冰霜之容,只眼神已不再是你熟悉的。
 不知是誰提醒你的,你那精明的妻子還是深知內情的旁人:不論你有多麼的愛他,他終究還是敵人、永遠的敵人。然而越知曉此事實你就越愛他,尤其是在你深夜咳血、將衣袍染紅之時。
 他不知道,他理所當然的不知道。為什麼你需要讓一個敵手知曉這種事情?何況你早瞭解他下手絕不留情。
 那你到底在期待什麼?你時常這般質疑雖然沒有說出口。

 就在那最終之日他前來探訪你,口裡說只是想知道你還有多久可活但黑眼閃耀,你將他緊抱入懷,嗅著那清新你已經開始懷念這刻。
 幾個時辰已過,他坐在你的床旁準備動身離去,一頭如夜空般的黑墨讓你眷戀不已。這會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你倆皆深知肚明卻不想戳破這傷人的事實。
 轉過身望進你的眼然後他說,再見。
 再見。
 你在心裡這樣說,知道這將是訣別。

 今夜你可以放心的閉眼任那流星隨你逝去,壞心眼的知道高傲的他將會為你悲泣。
 你很愛他、理所當然的你很愛他。
 不過這一切他都不會知道了。



【其之七 泰權 護衛】

 不知從何時,你剋身旁眾親友之事成了宮內屢傳不滅的謠言。看著你的臉臣子回憶你的父親、那在大地嘶吼的江東之猛虎;或者他們想到你的兄長、早已故去的霸王,隨著滾滾的江水一同流向找也找不回的地方。或許他們想到的是尚香、你倔強倨傲的妹妹,一身的武藝連你這作兄長的都望塵莫及。
 皆已死去的眾人,屍骨埋在無法崛起之地,墳上種植的長青吸收屍體的養分幻化成片綠蔭。你時常在那綠蔭下望得出了神,他也只有默默等待,直到你拋開所有回憶打算離去。

 幼時不敢說話的你是個懦弱的孩子,在父親長兄的保護下不知憂愁的成長。直到父親去世兄長無法擔當重責,那後來被稱作小霸王的長兄找了寡言的他來,你仰首只見他俊俏的臉被黑影覆蓋,高大的身影深刻入你的瞳孔。隨著時光飛逝你長成溫文的少年,而他則從名青年轉為男人,改不掉的只有少言的性和過久照料你後滯留的守護感。或許是羞澀也許是彆扭,你倆間不常對話有則也不長;他只會靜靜的看著你,等待仍是少年的你哪天拾起應負起的職責。他一直在你身邊,不論是尚香的練武或長兄的死訊;可對你而言,後者意味童年的終結。
 忙碌將更香燒得旺了,你周圍平靜的世界也逐漸瓦解,同一時間內只意味更多人的死訊。你身旁的人不斷的換,只有他仍守在角落一聲不吭。
「如果能選擇的話,幼平你仍會在我身旁嗎?」你這般的問,沒有惡意的滿滿憂慮。他代表的事物太多,失去他變得太不容易想像;他人眼裡的你早已是名成年男子,在他面前你卻像個孩子,死拽著最心愛的戲具不願放守。
 而你唯一得到的答覆只是那稍前後擺動的頸部動作。

 太過寡言是他的缺點,你總想問他些什麼而他只回答單詞。縱使如此你也不曾要他離去,正如幼平、他的字,代表的是那年幼時的和平安穩,小石逐入前的無紋江水。
 周圍的人開始消逝:先是你那勇猛虎父,再來是向來快活的兄長,最後連向來被疼愛的尚香也嫁了蜀的劉備。你肩上的負擔開始加重,性格變得就連身旁的他也喘息不得。你的話多了,只不曾是以往的溫文爾雅,尖酸刻薄藏住了你的黯淡悲傷;失去數名至親的痛模糊掉他的形象,有時轉身你看不見他的面容,或許也是那時開始你什麼都不再在乎。

 當日忽略所有人的否決,執意親征騎上匹栗色駿馬離去的是你。忘了他是否在你身旁,確認答案時敵軍早將你團團圍住,倖存的數個護衛兵死守他們的主公。望著敵軍,你腦中想的是先前歸國的尚香,此時的你仍未接到她的死訊;不,也許你壓根兒沒想到她,你看得見的是擋在你面前的他,被刀劍劃開的口滲出與他身上衣著同色的液體。
 母上曾說你很任性,不論是當年那仍在兄長羽翼下的孩子還是現今的青年。而現在的你,雙眼緊鎖在被劃傷的肉體,無視奔流的血液及後方的追兵。你聽見馬匹的喘息蹄子不斷落地,前方的他專心的駕馭那畜生,你注意到自己的耳紅到發燙卻不願意說些什麼。
 只要他仍屬於你,不論付出如何的代價你都甘之如飴。
 那害他重傷致死呢?

 宮內的人謠傳你生來是剋人的,不論是你父上太座兄長親妹或至交好友。你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縱使他的生命正在你面前如烈火般熄滅也不得。
 夜半三更使者擅闖你的寢房找不著人,無頭蒼蠅般的到處亂走才在軍醫那發現你。此時他的呼吸已經急促,不斷的撫觸他的臉的你手指上盡是擦拭不去的血。使者向你報告尚香的死然後吃驚於你的漠然,完全不在乎你的漠然究竟是精疲力盡或焦躁不安的另一面容。
 打四更時他已斷氣,只當時的你早已被護衛兵們護送回房,身上殘破的衣袍沾滿他的血。

 大家都說你害死了尚香。有人說她投江而死,宮人傳她在將劉備贈其的寶劍遞與你時、反手劃開自己的咽喉;傳聞太多至你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尚香葬於父親身旁,兄長墓側是那江東名花,她那聰慧的姊妹及其夫只離不到十步之遠。他人在稍遠之地,嶄新的墳旁是一片空曠。大家都說你剋死身旁親友,甚至連他也不例外,大家都這樣說的。你呆呆的想,雙眼緊盯那新砌的墳頭,想哭卻沒有淚水滑落。
 不是不哭,而是不知該如何哭。
 你已經哭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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